吉 兆(小说)
大地开始晃动,回忆像水波一样四散开去,离我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于我的视野之外……犹如我的生活,犹如那逝去的伤感的青春年华,犹如坼裂的冰河后面涌动的春潮……啊,难忘的青涩的回忆,难忘的遥远的戏剧。
汽笛一声长鸣,客轮缓缓驶离了蛇口港。
我目送离我渐渐远去的港口,我目送犹如风帆一样在半岛之巅迎风招展的南海酒店和繁忙的作业码头,那些往来穿梭的拖车,隆隆作响的港口机械,白色的楼群,微波山,公路以及转瞬即逝的各种念头。
航船犁开大海,乘风破浪,留下白色的航迹,勇往直前,而港口却在我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汇聚成模糊的一点,消失不见。
但是,我如何摆脱此刻萦绕脑际的纷乱的思绪,我如何忘却已经过去的岁月,就像海上骤然刮起的飓风,我无法为它规定航程,也无法为它设计方向!
那天晚上,我们在海边喝着啤酒,吃着哈尔滨红肠。我遥望大海,我把它想象成远古以前的荒野,奔驰其上的成千上万的史前生物不再受地球引力的约束,不再受神秘隐喻的感召,它们迷恋自由,迷恋运动中的能量转换,生命的深沉的悸动使永恒的光洁之镜反射出一个更加博大广袤的世界,犹如颂诗一样辉煌,犹如盛典一样恢宏,一种无以言述的召唤在等待着它们,大胆鲁莽也好,不顾一切也罢,这些远古的生命,这些季节和岁月的骄子,浩浩荡荡而来,风驰电掣而去,和着土地深沉永久的节律,从一个世界投入另一个世界。
生命从没有如此刻这般让我迷恋,也从没有如此刻这般让我豪情万丈,面对浩瀚无垠的星空,面对辽阔激荡的大海,我把陆翎拉到身边,我面朝大海跪下来,我向大海起誓,我要在这一生中努力工作,我要凭我的双手开创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从小对死亡和永恒就有一种深深的迷恋之情。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所熟悉的亲人故友,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经历,谁能清楚地知道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目睹我的长辈,亲戚朋友甚至同学离去。在某一时刻,生命停滞了,消失于风雪之夜,消失于泥土之下,消失于永无终点的跌落的途中。为什么我会常常在梦中梦到他们?他们与我交谈,与我一块走向远方,走向人生的未知领域,他们像我的导师,为我指明迷雾中的灯塔的方位。
我望着被大海侵蚀的大片的土地,它把泥沙带到这里,也把洗涤过的希望带给我。这片缓慢沉入大海的海滩,这片久经风雨和海水剥蚀的不毛之地,这片许多海鸥趁潮涨潮落的大海的间歇期间飞来觅食的沙丘和烂泥交错的鸟类王国,它们向大海延伸,一直深入到海洋的心脏地带。
那天晚上,我们久久不愿离开这片荒凉的海滩,我们等待着大海的受孕的时刻到来。
我无数次只身在海上旅行,而这种目的性明确的海上之行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组成部分,与我息息相关,休戚与共,我把它看作像吃饭睡觉或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和谐自然。此刻轮船乘风破浪,在起伏汹涌的海面滑行,正西偏北,伶仃洋与我擦肩而过。
我应当继续沉缅在回忆和梦幻交织的奇境之中吗?我应当带着惋惜和忏悔之情回顾我的青春岁月吗?那些北方寒冷的夜晚,那些风雪交加的城市之夜,那些白桦林,北部宿舍住宅区,那些满地泥泞的清晨的麻雀的絮聒声……
这是我暑假回家度假的第七天,我真受不了,他们像密探似地盯梢,现在是凌晨六点钟,时间尚早,街上阒无人迹,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他们的监视,人行道上没有车辆,城市异常冷清,我舒口气,现在我能自由自在地呼吸,清晨,湖滨的景色真美。
我刚起床,推开儿子房间的门,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唉,这孩子……
昨天晚上他们父子吵起来,儿子刚从杭州回来,我真不明白,儿子居然不愿意继续读下去。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林荫路宽敞整洁,阳光灿烂,却不能给人一丝温暖。
我手抖得厉害,竟不能脱下绒衣,闷热,真要闷死我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吊灯今天出奇的亮,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他走出去,头也不回就匆匆走出客厅,像躲避瘟疫,我生活了一辈子,我知道只有像我这样踏踏实实地工作学习才是正路,我老了,快退休了,我在研究所工作了一辈子,我希望儿子也能像我一样踏踏实实地做人做学问。
街面没风,店铺紧闭。通常,日出之时,街上已有人迹,今天连麻雀的絮聒声也听不见,绝对的寂静。我心里纳闷,停住脚步,回头四顾,晨风骤起,我能觉察出心跳声。从湖上吹过的晨风掠过额头,我看见蔚蓝色的天空。我烦躁地看着紧闭的商店,竭力不去想烦心的事儿。阳光慢慢地移动,侵蚀着建筑物投下的暗影。
六点半了,还没见他的影,她妈说看见他很早就出去了。早晨天冷,虽是初夏,但北方不同于南方,窗户上还挂着露珠,他只穿着一件衬衫,我担心他受凉。
我在他房间里拿了一件外衣,我要给他送去。老伴在身后喊,说要开饭了,我头也没回。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爸爸匆匆离去。也真是,这孩子,天这么凉,现在的年轻人哪。
我记得过去,每当清晨散步,在淡淡的晨雾里,注视着街头稀奇古怪的广告招牌,对于街头的景色,总是感到扑溯迷离。奇怪的是,今天清晨,街上竟没有行人,绝对的孤寂。我觉得象做梦,现在什么事总是出乎意料,就像这寂静的街道。于是,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跳得非常之快,很不规则,一阵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终于看见了他。太阳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但我肯定前面走的就是他,我本应加快脚步赶上去,但我突然觉得身体像一只船,在暴风雨中突然颠簸摇晃起来。我不由得气喘吁吁,四肢不听使唤。太阳冉冉升起。但奇怪的是,它们却是白色的,阳光像寒光闪闪的刀片,我浑身哆嗦,感到彻骨之寒。
现在,内心的慌乱过去了,我身体在冷却,我发觉四肢僵硬,手也不听使唤,我机械地走,已经没有勇气赶上去了。
我感到遐意,一辆有轨电车隆隆地驶过去,搅动平静的空气,白桦树叶哗哗地抖动不停。望望远处的湖面,白白漫漫,雾气氤氲,湖心岛完完全全罩在白色的雾霭中。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惆怅,想找个凳子坐下来,好静下心来想一想。
我犹豫,拿不定主意,也许该回去了,但我非常喜欢清晨湖边的景色。
我感到身后仿佛有人跟着我,我心一沉,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怨愤之情油然而生,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感到一股无名火缓缓升上喉咙,突然收住脚步,猛地转身,发现竟然是爸爸。
我被儿子的举动吓了一跳,紧张极了“是你吗?”我在慌乱中说,我本想说“回家吧,孩子,妈妈在等你吃饭呢”。此时儿子瞪着惊奇的目光望着我,一半恼火,一半惶惑,我的心凉了。
“这是我给你拿来的衣服,穿上吧,要不要跟我回去?”
“谢谢。”你说。
这孩子变了,简直叫我认不出来了,记得他小时候,每当我下班回来,他总是在大门口等着,拉着我的衣襟,问这问那,现在他长大成人,脸上一副成熟沉思的神情。
我们默默地在湖滨林荫道上走,太阳高挂树梢,道路白得发亮,我们走过一家商店和一条街,在新民广场折进另一条街。街角有一家餐馆开着,蓝色的门面,蓝色的幌子,这是一家清真餐馆。
“进去吃点吧。”长时间沉默之后,我平静地说。他默默地跟着我,走了进去。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文字,在此摘录下来,我丝毫不否认它的浅薄和稚嫩,充满无病呻吟的空洞的少年之愁,敏感,多疑,漫无目的而又玩弄技巧,对一切既感到无聊,感到绝望,而又时时刻刻幻想着世界尽头的奇迹降临到自己身上。不过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它所记载的我的青年时代的心路历程,却也能真实地折射出当时我的困惑和迷茫,所有的苦闷,朦胧的梦想,青春的冲动和渴望变化的忧愤之情,它使我能够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重新审视当年所发生的一切,让自己进入当时的情境,理解并接受他,敞开心扉地交个朋友,引荐他成为自己的知己。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青年时代的那个充满梦想和浪漫情怀的青年是如何演变成今天的这副样子,那个酷爱读书而不谙世事艰辛的小伙子如何能安然渡过人生的激流险滩而不碰得头破血流,现在想起来确实令人乍舌,令人不可思议,进而不由不后怕得惊出一身冷汗。
那个青年人真的是我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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